華為副董事長、常務副總裁、輪值CEO徐直軍
李岷
最近,由于,談得相當開放,再加上長年接近任正非的專家田濤與吳春波新書《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是華為》(簡稱《下》書)也透露了相關信息,華為一直云里霧里的股權安排,在外人眼中清晰了一層。
其實,幾個月前,《財經(jīng)》雜志在其出色報道《華為:長達12年的虛擬股還原》中,就曾提到:從2000年12月起,任正非獨立股東的地位在華為董事會上首次得以確認,他的股票從工會持股中單獨剝離,而華為其他股份由公司工會持有。上述這個基本事實在徐直軍的這次受訪中被確認:華為只有兩個股東:“一個是任總,一個是工會持股會”。其中,任正非的個人股份,據(jù)《下》書透露,是1.42%(截止2011年)。另據(jù)華為幾個月前在美國國會聽證會上的發(fā)言,截止2011年12月,華為有65596名持股員工。根據(jù)華為2001年以后開始的“虛擬受限股”安排,這6萬多名員工對公司有投資權、分紅權,但并沒有受法律確認與保護的股權所有權。
如此架構在華為內部存在運行10多年。不論是在資本意義上還是在精神文化意義上,該獨特的股權結構已然成為華為高速發(fā)展的核心動力。從2001年到2011年,華為公司銷售收入從235億元,增長到2039億元。
我們用幾個對比來看這個股權安排之獨特所在。從股東數(shù)量比上,看似是只有兩個股東,一比一,但這邊是任正非一個自然人,那邊的實際權利人是65596個自然人;從兩者的權益對比上,創(chuàng)始人任正非只有1.42%,絕大多數(shù)股份由員工持有,但是要注意,員工持有的只是虛擬股,能分紅,但無權占有;在治理參與方面,6萬多名員工有權選舉與被選舉股東代表,待選出51名股東代表后,再從中輪流選出13位作為董事會成員,他們里面的三個人再實行CEO輪值制度,三人里面沒有任正非,任正非在2011年年初的內部談話中,明確說,“我和董事長(孫亞芳)都作為虛位領袖在董事會里存在”。
如果仔細體味,這幾組關系對比中存在著不平衡的平衡的微妙意味。簡單說來,就是:任正非身為創(chuàng)始人與早期絕對控股大股東,卻把絕大多數(shù)股權讓渡給華為幾萬員工,自己只留微不足道的一丁點;但是,讓渡出的權利又是非常受限的,“受限”表現(xiàn)在,每年重新分配一次、你并不擁有所有權。這樣的安排使得華為團隊始終保持在一種激活狀態(tài),一方面,他們能充分享受到企業(yè)增長的紅利,并以此為激勵,另一方面,除了任正非所持有的那一丁點兒,任何人沒有粘滯在手的股權,沒有人能躺在既得利益上怠惰。任正非通過犧牲自己在產(chǎn)權上對華為的占有,實現(xiàn)了從精神到物質上,對華為團隊源源不斷的長期驅動。
任正非
我認為,這是任正非與華為獨創(chuàng)出來的“灰度反資本”主義。
先來看所謂“反資本”。資本主義體制與社會主義公有制的突出不同在于,前者承認私人產(chǎn)權,并且在實際運行中,在企業(yè)發(fā)展初期(通常指第一代),常會以創(chuàng)始人(大股東)絕對或相對控股實現(xiàn)對企業(yè)的控制,保證企業(yè)在治理上有效率、文化上統(tǒng)一,資本雇傭勞動力是天經(jīng)地義。同時,在高科技公司中,風險投資或PE也是常見的角色。而任正非在華為成立十多年后,卻明確放棄了個人控股,既不追求個人資本上的控制力,也不引進外部投資,而是將資本高度分散化,實現(xiàn)與人力實現(xiàn)高度統(tǒng)一,人人都是出資者,同時又不承認大家的產(chǎn)權。這每一條每一點,都是與資本主義跟現(xiàn)代公司的普遍做法相違背。由于這樣的操作方式(幾萬名虛擬股東存在),華為整體上市的可能性目前看來幾乎沒有,何況任正非等人對IPO也毫不關切。據(jù)《下》書說,任正非的原話是華為“不上市,就能稱霸世界”——意思是,上市就要衰敗、就要死。任正非對金融資本、大資本抱有一種本能的警惕,認為其會妨礙經(jīng)營層對企業(yè)的獨立控制。
這么看來,任正非是站在與傳統(tǒng)資本體制對抗、唱反調的一邊。在控制權上,他不搞“資本主義”。
但他在所有權上又不搞“社會主義”,這就是他“反資本”的灰度所在。人人出資、人人得利,但并不意味著人人所有。一旦所有,而且是分散化的所有,人就有惰性與投機心理。這是公有制下的典型毛病,以及大量創(chuàng)業(yè)型公司初期成功或IPO后,創(chuàng)始人會面臨的“元老倚老難題”。
在任正非調理下,華為公司的股權與它的6萬多名員工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,大家一年又一年為它的增值賣力打拼——不是為任正非干,是為自己干,且是沒有盡頭地為自己干——除非你徹底退出華為這個游戲。
當然,在這個過程中,激勵華為人的不單單是每年一次的分紅,還有任正非不斷向公司傳播灌輸?shù)膬r值觀、理想愿景與獨特的華為哲學。其中就包括:華為是一家講“灰度”哲學的企業(yè)。即華為的管理哲學不是非黑即白,非此即彼,而是漸進、不斷平衡與修正。
認識華為這個獨有的股權與激勵安排,是認識華為的根本出發(fā)點。它是華為的引擎,是讓華為多年來保持進取、創(chuàng)新、敢于投入、敢于吃苦心態(tài)姿態(tài)的根本原因。
全球商界,很難再找著華為這么一個獨特的產(chǎn)權與激勵樣本。它既不走資本路線,也不走公有路線,非馬非驢。
問題在于,常態(tài)之所以為常態(tài),常識之所以有價值,在于它們持續(xù)發(fā)展的概率是最高的。華為這樣的小樣本、甚至孤本,能持續(xù)多長時間?
最大的風險在于華為的增長放緩、甚至出現(xiàn)虧損。一旦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,不但這十年一直有的高回報會成鏡花水月,甚至更糟糕的情況:員工都拿不回自己投入的資金,而它在法律上是得不到贖回保障的(這就是為什么華為這兩年要讓員工在入資時簽保證書的原因)。只要發(fā)生一次兩次這樣的情況,華為所倚賴的內部融資模式就會受到挑戰(zhàn),保證華為發(fā)展的資本來源會成嚴重問題。
當然,你可以說這是極端情況。該模式對華為平靜深遠的消極影響則在于,它讓華為在西方資本世界眼里是一個異數(shù),不開放、不透明、舉止與思維比較怪異,這多少會增加他們的不安全感,或者,在他們需要找事說事時,這就成為將華為擋在國際主流市場門外的一個借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