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時間,凌晨兩點。
盧薩卡時間,晚上八點。
在這個時間我都會準(zhǔn)時醒來,拿起枕邊的手機,查看郵箱,然后發(fā)WhatsApp消息給安竹。
一般只有在這個時間,安竹才會結(jié)束一天的工作:鋪貨,收款,貼廣告,然后回到家里,家里才會有比較好的網(wǎng)絡(luò)。
“周報為什么還不給我?”
“Sorry.”
“小的事情不要拖。”
“好的……”
“跟這個沒關(guān)系,但是我講一下!卑仓窠又蜻^來消息給我,“前天晚上,我三個朋友晚上開車回去,被搶了!
我心里一震,幸虧不是安竹。
“美國女孩子還被劫走了,讓兩個黑人強奸了,丟在路邊,非常慘!
“哦,Sorry,你能幫他們就盡量幫他們,工作的事不急!
“的確太他媽的慘!卑仓袷菐缀醪徽f臟話的,可見他很憤怒,“那天他們問我要不要一起出去,我說我不去,要留在家里,差那么一點點我就會跟他們一起!
……
安竹是我們贊比亞分公司的經(jīng)理,掌管在該國的生意,三年前,他在上海的一個電商公司做市場;再兩年前,他在臺灣大學(xué)學(xué)習(xí)中文;再推兩年,他剛剛從美國頂尖的文理學(xué)院Swarthmore畢業(yè),在華爾街做投資銀行的分析師。安竹生在美國,除小學(xué)在比利時讀書外,大多數(shù)時間都在美國生活和受教育,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。
1
這是安竹在贊比亞的第二個年頭。
贊比亞屬于中南部非洲,這里只有兩個季節(jié),雨季和旱季。雨季的雨,氣勢磅礴,似乎要彌漫這片黃褐色土地上的一切,四個月的時間要下夠一年的雨量,F(xiàn)在,贊比亞正經(jīng)歷漫長干燥的旱季,要見到雨季的第一滴雨水還要再等上四個月。
去年的雨季,贊比亞沒有下夠一年的雨水,處于饑渴之中,前些天朋友在Facebook上分享了她去維多利亞瀑布的照片,在照片中,世界第一大瀑布顯得毫無生氣。
贊比西河對贊比亞來說是重要的,它不僅造就了維多利亞瀑布的雄偉,也提供了首都盧薩卡的飲用水和整個國家的幾乎全部電力,F(xiàn)在河水水位下降非常多,政府首先要保證飲水的供應(yīng),盧薩卡開始限電,幾個月來,城市里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停電。
按照以前,我們會每天通過WhatsApp進(jìn)行交流,可是最近隔幾天我才能收到他的消息,因為手機也不能正常充電。
今年8月,人民幣兌美元的匯率中間價大幅下調(diào),為有記錄以來的最大幅度。在這之后的兩個星期內(nèi),東南亞和非洲很多國家的貨幣也紛紛貶值,贊比亞的貨幣在四天之內(nèi)貶值20%。我們進(jìn)入贊比亞市場剛剛一年,這迎頭一棒,極大考驗著每一個人的耐心。
“上個月的銷售,為什么還有45%欠在外面?”終于有一天,我又找到安竹在線的機會,在WhatsApp上質(zhì)問他。
“這我知道,我保證,100%要回來!
“你保證有什么用,我們會被拖死的!
“我每天都在要賬……”
“這九十萬你要回來時,也就只值七十萬了!
“這我也沒有辦法,我跟這里的很多老板聊過,他們都經(jīng)歷過前幾年贊比亞克瓦查的貶值,那時候,老貨幣換成新貨幣,直接減3個零,比這個還要可怕!
“我們?nèi)绻麄円粯,那我們的生意不要做了!蔽衣牪贿M(jìn)去安竹的任何解釋了。
對話顯然是無效的。
我和安竹(最右)以及我們在贊比亞的團隊 (圖/劉文)
安竹和他的子公司,正面臨著在贊比亞的第一場考驗,也許還是持久戰(zhàn)。而眼下還有一個考驗——如何度過沒有電的漫漫長夜。
安竹喜歡去酒吧喝啤酒,因為那里有形形色色的人,他喜歡認(rèn)識不同的人,啤酒是他社交的方式。
可是現(xiàn)在看來,夜晚外出是非常不安全的。對于在贊比亞的外國人尤其如此。
現(xiàn)在,安竹可以把酒買回來,在家里喝,請朋友一起喝,他打開音響,樂曲緩緩流出,那是來自牙買加的雷鬼樂鼻祖鮑勃"馬利的《Buffalo Soldier》(水牛戰(zhàn)士):
Buffalo Soldier, Dreadlock Rasta 水牛戰(zhàn)士,扎著臟辮子
There was a Buffalo Soldier 有一個水牛戰(zhàn)士
In the heart of America 他在美洲中部
Stolen from Africa, brought to America 他是非洲偷來的奴隸
Fighting on arrival, fighting for survival 他一來就打仗,他為了活下來去打仗
……
水牛戰(zhàn)士是歐洲人從非洲販賣來的黑人奴隸,在美洲,他們參加了很多戰(zhàn)爭,他們?nèi)ゴ蛴〉诎踩,他們參加了獨立?zhàn)爭,他們又打了南北戰(zhàn)爭,他們可能一輩子都在打仗。
水牛戰(zhàn)士從非洲去了美洲。
安竹從美洲去了非洲。
Mosi是當(dāng)?shù)氐囊环N啤酒,它的意思是會說話的水,釀造的原料除了麥芽外還有當(dāng)?shù)氐闹饕r(nóng)作物玉米,這啤酒的烈度比一般的啤酒要強上一倍,安竹喝完一瓶,再從冰箱拿出一瓶,他一邊喝酒一邊跟朋友聊天,喝到嗨的時候,他會嫌音樂的聲音太小,他打開車上的音響,讓重低音刺激酒精麻醉的神經(jīng)。
2
安竹在上海時,我跟他在一家知名電商公司里作同事。他入職大約半年多,我們都喜歡跟這個中文講得很流利的美國人一起玩。
一次,安竹問道:“劉文,你說為什么我們的企業(yè)文化是創(chuàng)新,但是我們卻沒有創(chuàng)新?上次我跟老板開會,他們講我們網(wǎng)站的頁面設(shè)計,一點創(chuàng)新也沒有,那么干脆直接抄淘寶的算了。”
“這個很正常呀,既然我們做不好,那就照抄最好的!
“可是,我們的企業(yè)文化中就有創(chuàng)新這一條!
“你太把這個當(dāng)真了。”
“既然這么說,就要這么做。我們的企業(yè)文化不是老板制訂的嗎,他們?yōu)槭裁匆龈麄冏约赫f的相反的事情?”
我搖了搖頭,在中國,電商的發(fā)展這么快,老板哪里會有時間去想所有的行為是否跟企業(yè)文化一致呢?恐怕也只有較真的安竹,會質(zhì)疑這一點。
安竹是做品牌的,市場部給他一個工作,負(fù)責(zé)所有IT開發(fā)項目跟技術(shù)部的溝通。安竹每天做得很認(rèn)真,后來他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工作很可笑,表面上,他需要給所有的項目打分,然后評定一個開發(fā)的優(yōu)先級,實際上,他制定的優(yōu)先級一次也沒有真正生效,技術(shù)部的同事知道那只是個形式,真正的優(yōu)先級是老板,老板要做的,一定是最優(yōu)先的。
安竹在這家中國公司并不能得到重要的施展機會,他不太在意,每天還是很開心,因為有著太多有趣的事情。
他會經(jīng)常跟我們?nèi)ヒ患摇暗販嫌汀憋堭^吃午飯,臟兮兮的飯館,他也不在乎,反而覺得飯菜很可口,就把這里介紹給他的主管,那個美國人來了一次,再也沒來過。
一次,我跟安竹去了汾陽路一家有點LOW的酒吧,內(nèi)急的時候,洗手間人太多,我說,我們出去吧。
我們像狗一樣,分別在路邊找了一棵法桐,一個四五十歲的乞丐走過來,伸手向我要錢,我指了指安竹:你去問他要,他是外國人,他才有錢。
乞丐看了看安竹,說,哦,他呀,他是我朋友。
安竹提著褲子,慢悠悠地走過來,他跟乞丐打著招呼:“嗨,老梁!
原來,這個老梁真是安竹的朋友,第一次老梁跟安竹要錢的時候,安竹說如果你真的餓,我可以請你吃飯,于是,他在路邊請老梁吃了一碗炒面。第二次,安竹又請老梁去他家,這是烏魯木齊中路的一棟老房子的車庫,他們叫了一個肯德基的全家桶。后來,安竹了解了老梁作為職業(yè)乞丐的“商業(yè)路徑”:老梁是安徽人,農(nóng)忙時在家干農(nóng)活,農(nóng)閑時跟老鄉(xiāng)一起來上海乞討。
在這個電商公司待了近一年,一天,安竹告訴我們,他要離職了。那天安竹非常開心,像是卸下一個無意義的負(fù)擔(dān),我們都說他可以憑借好的漢語和對中國的了解,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,聽到別人的贊揚,他當(dāng)眾背誦起了古文:“十年春,齊師伐我。公將戰(zhàn)。曹劌請見。其鄉(xiāng)人曰:‘肉食者謀之,又何間焉?’”原來是《曹劌論戰(zhàn)》。我們紛紛驚嘆,驚嘆之余,我也會覺得,安竹把太多的時間去學(xué)這些,太浪費時間了。
凌晨兩點,我們走在徐家匯的街頭,路燈非常亮,照著空曠的街道,行人很少,公園的一個角落,坐了兩個宿醉的黑人,安竹走過去,跟他們抽煙聊天,我們只在遠(yuǎn)處看著。他回來跟我們講,他知道上海的很多黑人,圈子很小,生活這個城市的邊緣,甚至于依靠賣毒品生存,不過,他們只賣給白人,因為怕中國人會告密。
3
再次跟安竹聯(lián)系,已經(jīng)是一年之后了。電話里面他說自己又離職了,想問一下我的情況。
我同兩個合作伙伴剛剛創(chuàng)立了一家公司,在非洲銷售手機。三個月前,公司在非洲的馬拉維派駐了第一個員工。現(xiàn)在,公司雄心勃勃,想去馬拉維穩(wěn)固一下公司的發(fā)展,然后在贊比亞拓展業(yè)務(wù)。
我對贊比亞并不了解,更沒有合適的人選去掌管這里的業(yè)務(wù)。于是,我對安竹說,加入我們吧。
我們又多買了一張安竹的機票,踏上了非洲之路。
馬拉維是贊比亞的鄰國,人均GDP一年只有200多美金,現(xiàn)在剛剛結(jié)束總統(tǒng)選舉,一個新的總統(tǒng)上臺。
這是安竹第一次踏上非洲的土地,新鮮的沖擊讓人興奮。他告訴我一個現(xiàn)象:馬拉維很多當(dāng)?shù)厝舜┑腡恤都是美國某所高中的學(xué)生校服,或者是某個組織的文化衫,有一次他竟然發(fā)現(xiàn)了他讀過的高中的文化衫。于是,每天走在街道上,他都會偷偷拿出相機拍照,拍各種不同的文化衫。
后來,我也去拍非洲人穿的T恤,當(dāng)你看到非洲人的衣服上面,有的寫著“富士康”,有的寫著“平安財險”時,真是非常有趣。之前,他們穿歐美的二手衣服,現(xiàn)在,穿中國來的二手衣服。
安竹一直保持拍照的習(xí)慣,他有完全不同的視角。在馬拉維的首都利隆圭,一些國外的商人建了酒廠,制造一些非常廉價的酒精飲料,供應(yīng)當(dāng)?shù)厥袌觥榱藬U大銷量,他們把酒精飲料做成小包裝,這真是一個災(zāi)難,因為很多孩子會去買這些廉價飲料,也導(dǎo)致了對酒精上癮,一些飲料含有工業(yè)酒精,發(fā)生了多起中毒致死事件。政府雖然想制止酒廠生產(chǎn)小包裝的飲料,但在這樣的國家,法規(guī)的執(zhí)行異常艱難。
安竹在報紙上讀到這個消息后,他就去拍人們?nèi)釉诘厣系木凭嬃习b,相機里存有形形色色的包裝照片,其中也有中國的廠商生產(chǎn)的,當(dāng)安竹給我看照片的時候,我會有隱隱的不快。
在馬拉維,也有很多做生意的中國人,我們會帶安竹去跟不同的中國人聚會。人們很少見到中文這么好的美國人,在餐桌上,中國人有時會對安竹討伐美國,有時會讓安竹背誦一段中文文章,他開始背誦朱自清的散文《匆匆》,第一次,他甚至能夠背誦全文,后來就越來越少,有一次,在我們都等著驚嘆的時候,他只背了第一段。后來,安竹就沒有再進(jìn)行過這種表演。
安竹永遠(yuǎn)保持對新事物的好奇。利隆圭的citycenter是當(dāng)?shù)氐囊粋購物中心,我們會坐在那里喝啤酒,聽當(dāng)?shù)厮嚾藦椫炯,有一個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的藝人,二十多歲,患有白化病,人們已經(jīng)完全看不出他的膚色。安竹了解到白化病人在當(dāng)?shù)氐臓顩r:這些人一般很難找到工作,不僅如此,當(dāng)?shù)厝苏J(rèn)為白化病人的器官有某種神奇的作用,因此,有的白化病人會被劫持,割掉胳膊或者腿,有的死后還會被掘走尸體。
安竹對這類問題刨根問底,有時我會把它看成發(fā)達(dá)國家國民的高傲,站在一個高高的平臺上去俯視落后國家。
4
到贊比亞的第一天,我們在一戶當(dāng)?shù)厝思页酝聿。主婦的兒子在上海讀書,是安竹的朋友,做客那天,她想借機把侄女介紹給安竹。就餐時主婦問了我一個問題:是否中國人喜歡吃狗肉?原來,幾個月前有一些中國工人請當(dāng)?shù)厝私o死狗剝皮,大吃狗肉,此事上了當(dāng)?shù)氐男侣劇?/p>
贊比亞雖然落后和貧窮,卻并不單一。
Great East是盧薩卡的主干道,這還是上個世紀(jì)六十年代英國殖民時期修的水泥馬路,路邊移動運營商推廣4G移動網(wǎng)的廣告則讓你覺得這里發(fā)展很快。路邊有印度人修建的大型購物中心,出入著本地的有錢人,他們大多是公務(wù)員;這里的白人大多是一些聯(lián)合國和NGO組織的工作人員,或者歐洲游客;也有一些中國人,他們是一些商業(yè)機會的掘金者,或是中國企業(yè)的員工。
我們公司的發(fā)展開始并不容易,為了注冊公司,一次次地跑政府機關(guān),一次次被可笑的理由敷衍,效率低下。一天,在當(dāng)?shù)刈畲蟮膱蠹埳希^版頭條就登了一則中國人行賄當(dāng)?shù)毓賳T的新聞,標(biāo)題是“中國承建商是行賄專家”。中國人在贊比亞承建很多工程,修路,建體育館,建開發(fā)區(qū),有利于當(dāng)?shù)匕l(fā)展,不幸的是,一些承建商為了得到工程項目的承包權(quán),去行賄當(dāng)?shù)氐墓賳T,甚至中國形象因此受損。
贊比亞的團隊一起聚餐 (圖/劉文)
那天去超市買食物,路上我們車開快了一些,一個北非人在車?yán)锬贸鲞@張報紙搖著,表示對我們的抗議。后來幾天,我們都不好意思出門。
各種壓力下,也許我太過敏感,會被一些小的事情傷害作為中國人的自尊心。
一次在路邊,安竹買了一個老女人的食物當(dāng)早餐,我跟他講你不要吃,這個太臟了,他回答我說,這總比中國的食品更安全一些吧。
在工作上也發(fā)生了沖突。公司需要在當(dāng)?shù)卣衅敢粋司機,在報紙上發(fā)布了招聘啟事后,前來面試的絡(luò)繹不絕,我們只要一個司機,可一天來面試的有幾十個,很多人都是帶著親手寫的簡歷和求職信,換上他們最好的西裝,輾轉(zhuǎn)乘坐幾次巴士,來我們辦公室遞交簡歷,拒絕他們非常困難,安竹一個接一個地面試,可謂精挑細(xì)選。
沒有想到,安竹把一個有7個孩子、年紀(jì)58歲的老人作為首選,這讓我大為光火,即使再動惻隱之心,我也無法接受一個如此年齡的老人在一個創(chuàng)業(yè)的公司,安竹列舉了他的種種優(yōu)點,例如,他不僅有很長的駕駛經(jīng)驗,還懂得修車,也懂得急救,他在津巴布韋的軍隊工作過六年。我想安竹列舉的理由也許并不是他真正內(nèi)心所想,這個老人總共養(yǎng)過14個孩子,現(xiàn)在還有7個孩子,親戚養(yǎng)不活的孩子的都送給他了,安竹雖然職業(yè),但是他的善良會在潛意識中左右他的決定。不管安竹如何堅持,我最后還是拒絕了。
還有一次,會計閑聊時問安竹為什么來非洲做生意,安竹講,他是為了不同的人生體驗。會計又問他,你的合作伙伴為什么來這里?安竹講,這個我也不知道,也許他們?yōu)榱怂麄兊募彝ミ^更好的生活。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,他的這個回答觸動了我的神經(jīng),我質(zhì)問安竹為什么會這樣講。我們明明說過,是想在非洲做一家能夠帶來改變的公司,不只是為了賺錢,不是養(yǎng)家糊口,如果僅為了家庭,我們完全不要到這種地方來。
我們一次一次地沖突,身心疲憊,不過在非洲的好處是,你在這里沒有其它可以依靠的人,只能一次次的和好。某個深夜,我們照例喝著Mosi,望著非洲深邃的星空。安竹說:我們?nèi)绻峭拢筒荒苁桥笥,劉文,你總不明白這一點,看來我們難以合作很長時間,我?guī)湍闳齻月吧。
那時,我覺得我不能失去安竹,我說:三個月不夠,我要一年。
安竹想了想,他說:好,我做一年。
我要回到中國了,走之前,我細(xì)致地羅列了所有對安竹的要求,例如,恪守每天的日報,個人喝酒的消費公司不做報銷,非休息日不能飲酒等,我寫了很多,我想好好跟安竹談一談,但到了最后,我也不知道如何開口,我發(fā)現(xiàn)我能選擇的就是兩個字:寬容。
我回到了上海,安竹留在贊比亞,他自己一個人。
5
我和安竹的關(guān)系變成了單純的同事關(guān)系,每天的交流是日報、周報、開拓市場、招聘當(dāng)?shù)貑T工,我知道只要我們制定每一項任務(wù)的時間結(jié)點,做得就不會差,因為安竹是一個誠實的人,這種誠實是非常多的中國人所欠缺的。
一切都是自然而然,幾個月內(nèi),安竹就拿下了當(dāng)?shù)刈畲蟮倪B鎖零售商,我們的產(chǎn)品與一線的手機品牌三星、華為等擺在了一起,再后來,我們銷量超過了三星,接著超過了華為。安竹把一個來自深圳的山寨品牌做成了當(dāng)?shù)氐拿啤?/p>
到了圣誕,也許是太忙了,也許是忽略,我忘記了這個西方習(xí)俗中最重要的節(jié)日,安竹一個人在非洲,度過了一個孤獨的圣誕。我至今保留著他在圣誕夜發(fā)給我的一段話,他說:劉文,我在這里非常孤獨,我一個人,在電腦前,在看一部電影……從他有點沙啞遲鈍的聲音中,我知道,他一定是喝了很多酒,又抽了很多煙。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,我有些自責(zé)。
我經(jīng)常翻看辦公桌上擺著的長長的一排書,那是安竹決定去非洲后留在這里的,他說他非常愛上海,甚至把上海當(dāng)成了他的家,但是要離開了,這些書他不舍得扔,就放在我這里,大部分是厚厚的中文書,有梁思成的建筑書籍,有臺灣的小說,還有科幻小說《三體》,大部分非常新,也許,安竹是想以后再去讀。安竹會不會忌恨我呢,去了非洲,他失去了上海的人脈,中文也有可能變得生疏。他在臺灣和大陸,有五年多的積累,現(xiàn)在失去很多。
為什么如此喜歡中文,安竹跟我講過他讀懂的第一首唐詩,“我住長江頭,君住長江尾,日日思君不見君,共飲一江水”。唐詩的美,在他的心底產(chǎn)生強烈的同理心,這種感受讓他永遠(yuǎn)保留對跨文化的興趣。
在盧薩卡北面,有一個小山包,名字是Leopard’s Hill, 看到這個名字,我說可以翻譯成豹子山,安竹說應(yīng)該叫豹丘,因為丘比山小。我非常喜歡這個翻譯,丘這個字,在現(xiàn)在的中文中很少使用了,安竹這個翻譯顯得很有詩意。也許是因為他在臺灣待了三年的原因。
盡管在一所優(yōu)秀的學(xué)校讀了經(jīng)濟學(xué),進(jìn)入了華爾街,可是他不喜歡,他去了臺灣,學(xué)習(xí)中文。
父母希望他回去再讀一個法律學(xué)的碩士,成為一個律師,安竹沒有回去。他來到了上海。上海是放大版的臺北,并且,放大的不太一樣了,安竹這樣說。
安竹講過他想去一所美國的大學(xué),從事中國文化的研究?墒牵l(fā)現(xiàn)每年申請這個職位的有一百多人,可能最終只取兩個人。他覺得他的積累不夠,就一直沒有開始。
6
我又回到非洲去看我們的生意。
過海關(guān)的時候,即使有簽證,海關(guān)人員還是刁難我,不讓入境,理由是很多做生意的中國人在這里非法滯留。安竹幫忙找了一個當(dāng)?shù)厝,?jù)說這個人的哥哥相當(dāng)于該國公安部長,一通電話后,我過關(guān)了。
第一天我們到酒吧喝酒到很晚,第二天早上,看上去睡意朦朧的安竹扒幾口女傭做的早餐,帶上一杯咖啡,坐上車子,簡單問候Good Morning后,司機就開動了車子,他養(yǎng)的一條羅威納歡快地追著車子跑,安竹跟它打著招呼,車緩緩駛到院子門口,開院門前,園丁熟練地把狗按倒,避免它危險地跑到馬路上。安竹很愛他的狗,他也教會其他人如何關(guān)照他的狗。
在車上喝著咖啡,安竹會看一份南非報紙,他嫌當(dāng)?shù)氐膱蠹垺按蠖鄾]有深度”。到了辦公室,墻上貼滿了公司的規(guī)章制度,組織架構(gòu),月度目標(biāo)。維修人員專注地修手機,銷售總監(jiān)打開報表,打電話聯(lián)系要拜訪的客戶,各項事務(wù)井井有條。我經(jīng)常對安竹說,什么時候做到公司沒有我們也可以運轉(zhuǎn),那就是成功了。
我們在馬拉維的團隊 (圖/劉文)
下午去一個當(dāng)?shù)刂胁宛^,全體員工為一位同事慶祝生日。我們剛剛招聘了幾個高中畢業(yè)的學(xué)生,開心是他們對工作的最初訴求。就餐時安竹進(jìn)行了一個游戲,他在網(wǎng)上找了很多字謎,讓這些年輕人來猜,每猜對一次會有五元錢的獎勵,年輕的同事樂此不疲。餐后他詢問每個年輕人是否已經(jīng)辦了銀行卡,原來他要求大家每個月能夠拿出部分工資存起來,兩年之后可以開始大學(xué)的學(xué)業(yè)。
吃完生日餐,我們又聊了一小時工作。晚上七點,夜色中的酒吧開始有了韻味,環(huán)顧四周,人越聚越多,暖暖的燈光很黯淡,服務(wù)員端著啤酒穿梭,這氣氛讓人忘記了是在非洲,安竹的眼睛里面也開始泛光,我們叫了啤酒,邊喝邊聊,安竹開始打量四周有沒有他感興趣的人,在酒吧中,分辨出一個當(dāng)?shù)厝,或者是一個外地人,一個土豪還是一個白領(lǐng),是安竹的愛好。
那天晚上,我們認(rèn)識了一個在坦桑尼亞做了幾十年生意的老頭,討論了在那邊合作手機生意的可能性。為示友好,老人請我們干了一杯據(jù)說能夠壯陽的當(dāng)?shù)厮幘啤?/p>
后來,安竹又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文質(zhì)彬彬的印度人,他畢業(yè)于美國杜克大學(xué)的MBA,有非常好的背景,現(xiàn)在為一家國際知名藥企在非洲拓展市場。在這里找到一個受同等教育的人并不容易,安竹跟他聊了很久,后來,我們又在印度人住的酒店喝了很多。我撐不住了,要回家睡覺,安竹說,他還要去見一個開酒吧的朋友,今晚約好了談一點事。
凌晨三點鐘,我睡得懵懵懂懂,安竹回來了,他敲我臥室的門,讓我出來一下。
安竹呼吸的酒氣很大,后面是一個胖胖的當(dāng)?shù)睾谌耍俸竺嬗指藘蓚黑珍珠般的漂亮女人。安竹指著我,用英語跟黑人說:“這是我的老板,他是中國人!彼钟脻h語跟我說:“這個人就是今晚我約見的,他在這里有好多酒吧,他想投資我們的手機生意!
我想著如何跟這個當(dāng)?shù)厝撕,安竹卻說:“你可以去睡覺了。抱歉打擾你,我只是讓他知道,我背后有中國人,你知道的嘛,在非洲,中國人就代表著有實力,有錢。”
安竹大聲放著音樂,繼續(xù)喝酒,他毫無倦意,后來,兩個黑珍珠再也熬不下去,就離開了,她們本來想著今晚也許會有生意,再后來,那個當(dāng)?shù)厝艘搽x開了。天都快亮了。
“劉文,你以為我的手機是怎么賣的,都是在酒吧里賣的……”安竹嘟囔著,天亮了,他要去睡覺了,今天是周末,他會睡到下午。
網(wǎng)易“人間”版權(quán)所有,如需轉(zhuǎn)載請聯(lián)系 thelivings@163.com,否則將被追責(zé)
作者:劉文 | 破繭計劃應(yīng)用數(shù)學(xué)學(xué)士,計算數(shù)學(xué)碩士,喜歡科幻,目前創(chuàng)業(yè),在非洲多個國家拓展業(yè)務(wù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