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這篇文章我有幾個前提先要說明。第一,我寫過不少夸獎和推崇華為和任正非的文章,這一篇文章不一樣,更多是懷疑和擔心,但不代表我對華為的綜合評價、對華為在中國企業(yè)中的地位發(fā)生了什么根本性的變化;第二,我希望華為健康發(fā)展。作為一個中國管理學者,華為的健康發(fā)展事關我的切身利益。華為要是出了什么問題,別的先不說,首先我自己就損失了一個可以在課堂里作為正面典型講的重要案例,尤其是可以在國際管理課堂里講的正面案例;第三,華為是一家在IT時代用石器時代的作風開展公共關系的公司,正式渠道的信息透明度、信息可獲得性很低,而且一般的在職者,無論高管還是普通員工,都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、守口如瓶。所以,我掌握的信息,只是諸多版本中的一個或者一些版本,不敢以掌握內部情況自居。
華為以比較高調的企業(yè)文化起家,早期強調愛國主義、民族自豪感,說得最多的是“不讓焦裕祿累出肝病,不讓雷鋒穿破襪子”,與傳統(tǒng)的宣傳部門的定調當然還是有所區(qū)別,但總體來說還是鼓勵讓員工做甘于奉獻、勇于犧牲的雷鋒和焦裕祿。隨著公司的發(fā)展和國際化的進程,對于這種有鮮明時代和地域特征的高調文化的局限性越來越明顯。所以,從90年代末以來,華為公司的調門一直在降低,強調“去英雄主義”,強調流程規(guī)范和制度建設。2008年,任正非正式把華為文化總結為“以客戶為本,以奮斗者為中心”十一個字,應該說,在傳承和變革之中,找到了一個平衡點。
然而,歲月不饒人。1944年生人的任正非很快就是一位“望七”的老人了。大樹底下不長草,強帥手下無強將。任正非之后,華為怎么辦?華為內部、外部,無數人在思考這個問題。華為公司內部的“心聲社區(qū)”論壇上題為“如果任總退休了,華為的好日子還能繼續(xù)下去嗎?”的帖子,從年初到現(xiàn)在,已經蓋到了1739樓。雖然有創(chuàng)始人“選制度,選團隊,不選接班人”的說法,但是“事”在“人”為,再好的制度和體系也得靠人去執(zhí)行和維持,好的制度設計不過是降低了一些傳承的風險而已,接班人永遠是獨立于制度、獨立于團隊的一個重要變量。魚從頭爛,接班人選得不好,一個公司垮掉是很快的事情。公共治理層面的國家是這樣,作為私營部門的企業(yè)更是這樣。所以這個人是誰,怎么去選擇這個人,還是一個當事人無法逃避的問題。
“華為家事”
關于華為的接班人選,各種版本的共同指向是任正非的兒子任平。從雷鋒到兒子,從先人后己的奉獻精神到一己一姓之私,從“無愧于祖國、無愧于人民”到“華為家事”,這其中涉及的腦筋急轉彎式的意識形態(tài)之間的跳躍,實在是讓心思單純的人為之頭痛。我也頗為接受,見怪不怪,就漸漸把它當成事實來接受了。韋伯總結權威的三種來源:傳統(tǒng)型權威(血緣基礎上的權威)、卡理斯瑪型權威(特殊魅力基礎上的權威)和法理型權威。我的懸想是,任正非豈是專為一家一姓謀福利之人,選擇任平可能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,在缺乏足夠的法理型權威和卡理斯瑪型權威的情況下,選擇傳統(tǒng)型權威,“挾血緣以令諸侯”,也許至少可以讓團隊維持現(xiàn)在這個平衡狀態(tài),從而實現(xiàn)相對從容和順暢的交接班,確保公司利益的最大化。
然而,最近傳出的“小道消息”是,任正非讓EMC(執(zhí)行管理團隊,華為最高管理機構,由任正非、孫亞芳和其他七人組成)投票決定任平是否進入EMC,結果被否。任正非無可奈何,成立了一個EMC之上的三人小組,由任正非、孫亞芳和任平組成。如果此事屬實,這也未免太無厘頭了吧。高管團隊并不認同任平,說明華為并不是我懸想的以傳統(tǒng)型權威補足法理型權威和卡理斯瑪型權威的情況,而是更簡單也更俗氣的法理型權威與傳統(tǒng)型權威之間的矛盾,家族與非家族之間的矛盾,老板與經理人之間的矛盾。以任正非的胸懷和眼界,居然也演出這么一出街頭肥皂劇,實在是可嘆。
老板與經理人之間如果是這種情況,還要強推兒子接班,這種肥皂劇的典型結局,大家?guī)缀醵伎梢灶A測到。中國人、華人難道真得就走不出靠血緣、靠家族等個人關系來治理的“鐵籠”(theIronCageofpersonalrule)嗎?華人因為無法打造一個職業(yè)化的傳承機制,創(chuàng)始人在世的時候,烈火烹油般的興旺,一旦有個三長兩短,公司立刻土崩瓦解的情況,我們已經見得太多。西方的投資銀行甚至為之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全新的所謂“退出業(yè)務”,去賺取東亞華人企業(yè)主要靠老大個人來經營企業(yè)所導致的企業(yè)在不同階段的估值之差。愛立信、諾基亞們知道了華為這些情況,還不笑死,哪里還需要去專門研究怎么對付華為的戰(zhàn)略,等著任正非退休、去世就是了。話雖然如此說,但我有言在先:我寧可用別的渠道來的消息證偽這則消息。
“華為家事”還有其他方面。2008年以任正非為首的EMC成員發(fā)表“自律宣誓”,杜絕以關聯(lián)交易為核心的各種不良行為。任正非的誓詞是:“只有無私才會公平、公正,才能團結好一個團隊;只有無私才會無畏,才能堅持原則;只有無私,才敢于批評與自我批評,敢于改正自己的缺點,去除自己的不是;只有無私才會心胸寬廣,境界高遠,才會包容一切需要容納的東西,才有能力肩負起應該承擔的責任。我鄭重承諾:在任期間,決不貪腐,決不允許親屬與公司發(fā)生任何形式的關聯(lián)交易,決不在公司的重大決策中,摻雜自私的動機!
話說得非常好,但是業(yè)內的“公共知識”(commonknowledge)是華為公司的后勤包括飯?zhí)、公關、文秘、軟件外包等等工作,均由主要外包商慧通公司一手操辦,由任正非的弟弟任樹錄負責 (后交給任平),現(xiàn)在已經發(fā)展到了幾萬人之譜。任樹錄、任平之外,任正非至少還有一個女兒、兩個妹妹、若干嫡親都在華為公司擔任要職。
有道是,舉賢不避親,不是說有血緣關系就一定得餓死,就一定不能進入華為,就一定不能占據關鍵崗位。作為創(chuàng)始人,尤其是成就輝煌的創(chuàng)始人,基本上規(guī)矩你想怎么定就怎么定,別人也不好說什么,也不會說什么,關鍵是不能說一套,做一套,自相矛盾啊。
還有任正非的私人生活,也是格外的豐富多彩,對于華為的發(fā)展,其實也是帶來一些額外的不穩(wěn)定因素,這里我就不展開說了。有的人也許會說,華為不是上市公司,任正非想怎么做就怎么做,他就算是完全為了尋開心,大白米飯喂豬,紅木家具當劈柴,也輪不到你們在這里指手畫腳。但是,作為中國大陸第三個進入《財富》500強的民營公司(第一和第二分別是聯(lián)想和沙鋼),不管是就業(yè)還是稅收、從行業(yè)結構的角度還是從國家競爭的角度,甚至是從管理研究和管理教育的角度,華為的健康發(fā)展,都不是任正非一家一姓的“家事”了。顧炎武說,“保國者,其君其臣、肉食者謀之;保天下者,匹夫之賤,與有責焉”,在我們這個全球競爭的時代,支持華為這樣的公司的發(fā)展,“匹夫之賤,與有責焉”,更是我們管理學者當仁不讓的責任。
任正非在模仿誰
任正非對IBM崇拜有加,整個交接班架構,也看得出來對IBM有意無意的模仿。同樣是交接班,焉知他模仿的是IBM,而不是同樣曾經沖到行業(yè)老二的王安公司 (還有另外一家曾經沖到行業(yè)老二然后迅速衰敗的華人公司:CA公司)?我在2006年出版的《中國人為什么組織不起來》中有一個《王安之死》的案例,也許值得在這里引用幾段:
“1989年,(王安)公司收益暴跌至4.2億,股價跌至5.75美元,王列(王安之子)不得不引咎辭職。同年老王安被查出罹患癌癥,于次年3月份過世,公司虧損7.16億美元。1991年,公司虧損近4億美元,1992年,王安去世不過兩年時間,他的公司申請破產保護,一代華人電腦的驕傲不得不黯然離場。
“令人辛酸的是躺在病床上的王安去世之前所做的一件事。他給當時王安公司的總裁RickMiller寫了一個便條,用醫(yī)院的膠帶封好,派人交給了Miller。在便條中,他請求Miller竭盡所能,保留王安公司的名字。他認為,這個名字是美國這個偉大的國家的無限可能性的一個證明。他想讓一個移民王安白手創(chuàng)業(yè)的故事成為這個不朽的歷史的一部分。然而,無可奈何花落去,IT行業(yè)的重重變革中,王安公司維持到1999年,仍然沒有擺脫被荷蘭IT服務公司GetronicsNV收購的命運,王安作為一個獨立公司的歷史過去了。
“以王安公司的墜落形成鮮明的對比是他們的老對手IBM的繼續(xù)上升。IBM的締造者老沃森(TomasJ.WatsonSr。)從未想過接班人的問題,在他的大腦中,他的大兒子小沃森是理所當然的、也是惟一的候選人(老沃森特地成立相對獨立的IBM世界貿易公司,讓他的小兒子迪克去經營管理);當小沃森從二戰(zhàn)的硝煙中回到IBM的時候,老沃森認為兒子還沒有成熟到獨當一面,他安排小沃森先去做查理·柯克(CharlesCock)的助手,但所有人都知道小沃森不會在助手的位置上待很久;
“更富有戲劇性的是,和王安公司一樣,在當時很多人眼里,‘好大喜功、性格乖張、極端自負’的老沃森就是IBM,IBM就是老沃森;同樣,正當他們父子倆交接班的時刻,IBM開始向電子工業(yè)轉行;同樣,在這個時點,IBM正經歷戰(zhàn)后高速發(fā)展階段,五年內銷售額翻了2.5倍,公司結構日益復雜,繼續(xù)以個人權威來管理這個銷售額已經達到近1.5億美金的企業(yè)對任何人來說都會是一個‘不可能任務’,何況1945年二戰(zhàn)結束時老沃森已經71歲,衰老的身體不得不迫使他逐漸退出IBM的日常經營。
“除了所處的整體經濟環(huán)境差異,我們也很容易注意到這兩個案例的幾處細節(jié)上的不同:王安及其家族一直掌握著王安公司40%以上的股份,而掌握在沃森手中的IBM股票卻從來沒有超過3%;不同于康寧漢(王安安排的幫兒子接班的輔佐大臣)被陰謀奪權、被迫憤然離職,柯克是在一次商務旅行中意外去世的;而小沃森則在戰(zhàn)爭和對老父的叛逆中找到了自我,以無比自信的領導者姿態(tài)出現(xiàn)在戰(zhàn)后高速擴張的IBM。
“情景如此類似的兩個公司,同樣經歷行業(yè)轉型、父子交接班,加上高速成長公司的內部管理瓶頸,結果卻是大相徑庭:與王安電腦的節(jié)節(jié)敗退形成對比,而IBM卻在小沃森手里成功轉入電子計算機行業(yè),在老沃森去世后的15年中,企業(yè)規(guī)模翻了十多倍,1973年,公司規(guī)模就超過了100億美金,達到110億,‘為股東們創(chuàng)造了前所未有的財富’,1999年,小沃森本人被《財富》雜志評為20世紀最偉大的商人之一!
“這一切都是偶然嗎?”
寫這種文章,有點像醫(yī)生給自家人看病,說有病,其實心里暗暗希望沒病,自己看走眼了。如果“不幸而言中”,是一種不幸而不是幸運。我衷心希望我不會遭遇這種不幸,上面所說的,根本站不住腳,或者全部是過慮,有點苗頭,但已經改正或者正在改正,五年之后,十年之后,我還能繼續(xù)挺著胸膛給外國人講華為的案例,給他們講述中國的企業(yè),中國人的管理的平凡之處與偉大之處。這篇小文,就算是杞人憂天,庸人自擾了,那將是我們最大的幸運。